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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手(1 / 2)

正月初七,燕州,馆驿。

夜深雪重,时不时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。

东方冉把灯芯挑亮了点,将绢纸在桌案上徐徐铺开,柔软的纸如云卷云舒,展开了一张精工细描的画。

画中的人侧身坐在水边,身段轻盈,肌肤胜雪,更妙趣的是他后背的衣衫半敞,上半身是人,纤细柔韧的腰身下却是翠羽金丝的雀翎,在水边华丽绚烂地铺展开来。他的身后是一丛层层怒放的牡丹,看墨迹的新旧,似乎不是原笔,不知道是谁的趣味。

那花枝添得恰到好处,仿佛无风而自摇曳,让人有种信手拨开的冲动,指尖就会不经意地触摸到画中美人白皙轻柔的纤腰,细腻入微的触感丝丝入骨。让人不由心猿意马起来。这么看来,这几朵牡丹真是添得恰到趣味。

一张画像能看得人欲仙欲死,这画师也是丹青妙笔了。

这张画是魏瑄在潜龙局上画的,潜龙局后就风靡了九州。

东方冉探出一根如枯槁般的手指,又收拢了,看着自己长长的指甲,这阻碍了他对艺术的欣赏。

瘦长的手指并没有流连在美人轻盈的腰线上,却偏偏落在他眼梢的一点灼灼的小痣上。

角度微妙一转,旖旎春色中忽然生出了一线峥嵘来。再一看,那眼梢分明寒似冰刃,将无尽杀机藏在无边风月里。

东方冉觉得有趣,这画师心机颇深,可惜没机会一见相谈,说不定还能颇为投缘。

东方冉细细欣赏了好一会儿,才道:“此图在九州的行价已逾千金,辛苦郢副都尉为我求得真迹。都尉花了不少钱罢?”

透过这张画,他能推测出很多东西。比如画中人的脸,是他曾经求而不得的容颜。

“没花钱,就杀了两个人。举手之劳罢了。”一道清亮的女声道,

那副都尉是个俊秀的姑娘,个子高挑,做男子装束,显得极为精干利落。她自称姓郢,字青遥。是铁鹞卫的副都尉。

此番就是她一路护送东方冉北上燕州。

北宫达手下有两支重要的轻兵,燕庭卫和铁鹞卫,其中燕庭卫是北宫达的亲卫,负责卫戍,而铁鹞卫则负责用间、刺探、暗杀,行为更诡秘地多。

“我初次见都尉,觉得你并不像一个杀手。”东方冉道,“你为何会成为北宫将军的铁鹞卫?其中一定有一段曲折的故事。”

今晚收到孔雀图的真迹,他兴致很好,说着斟了杯酒,“你我都是乱世中飘零之人,何不一起喝一杯?”

郢青遥没有接酒杯,她不想喝此人的酒,那酒是用蛇蝎蜈蚣等毒物浸出来的,据说习武之人喝了强身健体,但她也是个女子,她虽然并不惧怕这些毒虫,但是心理依旧不适。

她简短道:“没什么故事,乱世中,只是为了生存。”

乱世里看多了妻离子散,家破人亡,很多人能活下去就好。

东方冉也不尴尬,兀自把玩着酒杯道:“看来都尉家中还有兄弟姐妹。”

“有,”郢青遥并不隐瞒,道:“五十几口人,如今全靠主公庇护。”

东方冉长叹了口气,“乱世之中,家人多是拖累,我也曾有家,家在穷乡僻壤,自从我进了玄门,就不想再进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了,柴门窄小,每一次进屋,我都要低下头。”

郢青遥看了看他高瘦的个子,“你为何不为修缮一下?”

“既入玄门,便是无家。”东方冉决绝道,

‘但你已叛出玄门’郢青遥在心里想,一个叛出了玄门的人,却不时还把玄门挂在嘴上,到底出于什么心态?

郢青遥看不起叛徒,更何况眼前这个人的一言一行都让她联想到剧毒的蝎子和蛇,那些常年躲藏在黑暗中的冷血动物,冰冷而狠毒,伺机而动,一发致命。

她不明白以主君的胸怀和眼力,为何要重用一个毒如蛇蝎又反复无常的男人,还下达了让她不遗余力帮助他的命令。

她是铁鹞卫的副都尉,手中直接掌握着一支铁鹞卫,别看只有三十人,全是各怀绝技身手矫健的精锐,拿下郡城,夺取武库都没有问题。

郢青遥道:“先生来燕州已半月有余,却还没有见到北宫将军的面,先生不急吗?”

东方冉到达燕州时,已经是年末,名帖递上去后,北宫达没有召见,只让他住在燕州馆驿,这一住就是半个月。

东方冉倒安之若素,慢条斯理道:“北宫世家三代公卿,北宫将军官拜太尉,雄踞燕州,声名显赫,帐下谋士如云,武将如雨,何止是幽燕之地的人才,九州之俊杰都趋之若鹜,北宫将军又怎么会注意到我?”

郢青遥道:“先生乃谢玄首的师兄。如果主公知道先生的真实身份,必然会立即有请先生。”

咔的一声,指甲嵌入杯中,青铜爵裂开了一道缝,绿色的酒液如同毒汁从指缝间淌下。

东方冉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冷刺骨,阴沉道:“不必。”

他用虬屈的指甲指了指脸上那张惨白的面具,“谢映之留给我这个,就足够我对他铭记于心了。”

如果他的复仇还要仗着谢映之的名号,才能得到北宫达的重用,那才是天下最滑稽可怜的事。

他想到这里,情不自禁尖声笑了起来,笑声凄厉,在寒夜里听来毛骨悚然。

郢青遥静静看着他,她明白了主君为何会选择东方冉。这是他一直用人的标准。既有疯狂的执念,又能冷静地谋划。就像呼延钺,像贺紫湄。无相和张缉从来都不是他的直系。

东方冉止住冷笑道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北宫将军吗?”

郢青遥道:“自从萧暥拿下凉州,坐拥雍襄,只有北宫将军还能与之抗衡的实力。”

东方冉点头,“谢映之辅佐萧暥,我就辅佐北宫将军,我们师兄弟各为其主,逐鹿天下,一决胜负,岂不痛快?”

郢青遥道:“先生虽有建功立业之雄心,但是现在主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请见先生,先生有何打算?”

难道一直在这馆驿里等待召见?

东方冉道:“北宫将军不见我,是因为我尚无尺寸之功。只有做一件大事,北宫将军才会注意到我。”

“什么大事?”郢青遥看着这个蛇蝎般的人,心中隐约一寒。

主君评价东方冉时用了三个字,有奇谋。郢青遥觉得贴切,这是一条奇毒无比的蛇。

东方冉并不急于回答,反而问道:“北宫将军为何能雄踞北方,使天下才俊纷纷来投?”

郢青遥不假思索道:“实力。”

东方冉摇头,“都尉只说对了一半。”

“愿听先生指教。”

“这大雍朝的天下是世家之天下,这些高门大户最看重什么——名望。”

郢青遥:“难道以主公三代公卿的名望还不够?”

东方冉不客气道:“不够,在名望上,萧暥占有一个北宫将军无论如何也不能比拟的优势。”

“什么优势?”

“皇帝,”东方冉道,

郢青遥心中微微一沉,此人果然眼光刁毒,主君也是看到了这点,所以才派遣紫湄潜入宫中,控制皇帝。

“北宫将军实力再强还是大雍的臣子,陛下即便是个傀儡,也依旧是九州唯一的天子。皇帝在谁手中,谁就掌握了国祚正统。如果将来北宫将军与萧暥开战,名义上萧暥就是奉天子以讨不臣,都尉以为天下士人会站在哪一边?”

郢青遥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别有意图:“看来东方先生已有奇谋。”

东方冉看了一眼那画轴,“我料萧暥和谢映之现在都不在大梁,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。”

郢青遥脸色一骇,“你要抢皇帝?”

东方冉笃定道:“久闻铁鹞卫是天下一等一的军队,不知是否名副其实?”

从桑野郡出发北上,走官道,五天就可以抵达大梁。

半年前,萧暥专门仿照秦直道,修了一条从大梁到江陵的高速公路,方便南北物资流通,利国利民,同时也算是假公济私了。

眼看已经到了正月初十,还有六天就要开朝会了。可谢映之却似乎一点都不急着回去,一路走一路领着他拜访襄州的士族名门,顺便游山玩水。有时候萧暥觉得他好像在遛狐狸,而且乐在其中。

经过大半年的屯田新政,沿途万顷良田,流民得以安家乐业,春耕即将开始。加上广原岭匪患已清,官道上往来商贾络绎不绝,一派繁荣的景象。

他们还顺道还拜访了居住在庸城的田夫人,康远郡的土豆侯爷,萧暥吃饱并打包了香喷喷的糕点,土豆侯爷还送给了他一座矿。

这几天下来,襄州从士族到民间,对萧暥的普遍印象从‘杀伐果决心狠手辣’,变成了‘长得漂亮,好说话,不挑食’。

他们在高门大户的轩堂里把酒言欢,侃侃而论天下大势,也会在平民百姓的宅院里,谈笑风生着日常琐事,柴米油盐。

萧暥是发现了,谢映之什么都懂,和谁都能谈得来,对任何事情都充满了兴致。

萧暥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一袭烟色青衫飘然进了下厨,颇有兴趣地帮着主人家生火煮饭。

“把桑木屑置于火中,火生得旺。”谢映之似颇有经验,一边随意挽起衣袖,往炉中添柴火。

萧暥不禁盯着那小臂看了一会儿,从腕骨到肘部,肌骨匀秀,线条优美,却又丝毫不显文弱,那是可控弦执剑的手。

谢映之见他眼睛一眨不眨,失笑道,“我少时曾随父兄隐于南山两年,春夏读书耕种,秋冬习剑狩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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